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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载:许倬云我跟大家共同努力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

2022-05-29 16:38 | 出处: 但斌




在动荡不安的世界中,91岁的许倬云仍在执着地寻找解决方案。


文|姚璐
编辑|金桐
摄影|陈荣辉




病痛中的忧思


历史学家许倬云已经91岁了。很多时候,他要和自己的身体作战。
10年前,他动了两场大手术,脊椎剩下四寸没动,在那之后,不能低头,不能弯腰,只能勉强站立,阅读只能在电脑上进行。一年多前,他彻底瘫痪,站立也成为难事,只剩右手食指还能动。吃饭要靠太太孙曼丽喂食,写作只能靠口述。早晨起床要靠吊兜,「把我从床上吊到椅子上,从椅子吊到床上,像吊猪一样」,他笑着说。因为长久坐在轮椅上,夜晚的睡眠变得浅而长。


这个生于1930年的老人,在大陆成长,在台湾求学,在美国深造,一生经历诸多离乱,见证许多更迭。他以独树一帜的「大历史观」闻名于世,横跨中西之间,他毕生所想都是怎么为中国文化寻找出路、为世界文明提供解决方案。
如今,他居住在匹兹堡的家里。这是一套窗明几净的公寓。二十多年前,因为年事渐高,实在无力打理,他和太太卖掉带花园的独栋房屋,搬到这套有物业管理的公寓居住。从1970年赴美担任匹兹堡大学历史系教授,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50多年。曾经的「钢都」不再是昔日的繁盛景象,初搬到这里时,天是火红的,空气中都是刺鼻的烟味,如今,匹兹堡又有了蓝天白云。阿勒格尼河、莫农加希拉河与俄亥俄河静静地在此交汇,半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。
吃过早饭后,许倬云坐到电脑前,开始读报。早晨看《纽约时报》和Google News,白天还要跟进美国的华文媒体《世界日报》,到了晚上,再看两份台湾当日发行的报纸。还有两份杂志,《The Atlantic》和《Discover》,一份是文化评论,一份是科学进展,都不能错过。
每日读报,不是为了打发时间,「学历史的人悲哀的就是,自从有历史,人就在说谎,没一个皇帝不说谎,没一个总统不说谎,是不是?这个怎么办?我们学历史的人就要戳穿谎言,但谎言戳穿能(有)几个人看见呢?几个人能看得懂呢?但我还非得做不可,这是我(的)责任,专业的责任,对不对?你看我生活里面苦恼的是这些事情。」这烦恼伴随一生,难有尽头。
虽然退休22年,考古学界的进展也要跟进。他的专业领域是上古史,「不但中国考古,世界考古我一样看,世界不能孤立的。地球气候怎么样,我们中国受什么影响,发生什么样的事件,等等等等。比如说中国历史上大禹治水是真有其事,公元前2019年的那次大洪水,是喜马拉雅山底下一个冰川堰塞湖崩了」。
历史和当下交织在他的头脑之中。在一种满怀忧思的状态之下,他重读爱德华·吉本的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,感到一种文明行将崩溃的危机。
新书《许倬云十日谈: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》也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口述完成的。序言里,他缓缓说道:「我今天的发言是在我的病房里面,这是医院帮助我在家设置的病房,帮我在前面开了一个吊兜,使得我从椅子提升到床上,从床上提回到椅子。我自己不能动,要靠着机器帮忙。在这种条件之下,我跟大家共同努力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。」
《人物》的拜访发生在2021年11月的一个上午。当我摁响门铃时,他早已等候在客厅中央。在大洋彼岸的这间现代公寓里,他的言谈举止中留存的是一种旧文明系统中的古典气息,令人感觉在两个时空中穿梭。
这种「古典气质」,东南大学教授樊和平也深有体会:「那样一种气息,那样一种气派。在他的眼睛里,一切都是平等的。一方面就是他对所有的人,包括你们年轻人,都非常地尊重。另外一个,他不会因为你是权贵,他就对你丝毫有一点添加什么。这一点如果不亲身在场,可能难以体会。」
「我是个病人,所以穿了病人衣服……你不在乎啊?」「我耳朵不灵光,声音有点哑,没以前亮了,你包涵点啊!」许倬云充满歉意地说明,然后坐在桌前,准备开始谈话,窗外是一片小小的草地,已是深秋,树叶正在由绿转黄,他的眼睛凝视四季、历史和现在。


和年轻朋友说话


2022年刚刚到来的时候,许倬云录制了一段视频,在全世界「被瘟疫所困」的日子里,他有一些「想对年轻朋友说的话」。
坐在家中的桌前,他双手交叠,唯一能动的那根手指一动一动——那是他说话时的习惯。这个生于战乱岁月的老人,平静地目视镜头,说「我一辈子没有觉得哪个地方可以真正给我们安定,哪一天会真正给我们安定」。
在这既短暂又永恒的风云变幻中,他想提醒「年轻的朋友」,要记得反省「我自己有没有作为其中的一份子,促成了这个风云变幻」,「我们不能完全安于说『我的日子好,就够了』,我们每个人要想想未来该怎么做,要想想现在该怎么做」。
2019年4月,也是在匹兹堡的这间公寓中,许倬云接受了作家许知远的访问。「那天我记得是有点小雨,雨蒙蒙,所以造成的风景啊,雨蒙蒙很有意思。」许倬云向《人物》回忆。太太孙曼丽说,他喜欢雨,喜欢长江。
以雨幕作为背景的谈话中,他谈到「往里走,安顿自己」的人生哲学;谈到全球性的问题,「人找不到目的,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,于是无所适从」;谈到他对中国文化的信心与忧虑,「中国尊敬过去,注重延续,来龙去脉,这个是中国的好处也是中国的缺陷」;还有对未来的期许,「要人心之自由,胸襟开放,拿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,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。要有一个远见,超过你的未见。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没见过的地方,那个世界还有可能什么样。」
后来那期访问成为《十三邀》当年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。「我有个surprise,我没想到这么温暖的、热烈的反应,所以我就觉得我该尽义务了。」许倬云告诉《人物》。


虽然拥有顶尖的学术成就,但他从来不只是象牙塔中的学者。有很长一段时间,他一直为报纸撰写评论文章,台湾「中研院」历史语言研究所前所长、历史人类学家王明珂向《人物》回忆:「那个时候他给我的印象就是,说话很有份量,然后他的文章在报纸上常常登在很重要的位置上。」
而现在,他所指的「尽义务」,是更积极地参与、回应现实。他相信年轻人,也能感受到,在这个纷乱复杂的时代,年轻人渴望向他寻求答案,「对他们我愿意舍得精力」。他相信个人行动的力量,想要告诉年轻人,「责任不是你担社会责任,你担你自己该负的责任,你担你对你相处的人的责任。」
后来他在《许倬云十日谈: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》中说,「我盼望,我在世间走了这么一遭,有机会跟大家说这些话,使大家心里激动一点,本来平静无波的心里可以起个涟漪。小波浪可以造成大的潮流,推动大家不断地、一天比一天进步。」



在这天的访谈中,他提醒我,「我想讲的,未来的情况下,我们现在的文化能不能适应?将来做怎么样调试才合适?中国的缺点在哪里?西洋文化缺点在哪里?这个我要保留下来讲的,好吧?前面差不多了,你给我大概至少要20分钟左右。」
当我们真的进行到这个话题时,他变得极为严肃,「假如占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中国能找到一条路,这四分之一就可以影响到全世界」。此时已是中午,他应当休息的时间,老人已经明显疲惫了,但他不愿意被打断,「我认认真真讲,这是我最关心的事情」。
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许倬云的迫切。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是他的谈话对象之一,王德威专攻文学,许倬云则是历史学者,二人年龄相差24岁,过去他们主要因为学术讨论聚在一起。
「到最近一两年,因为疫情的关系,我觉得他那个疏离的感觉、那个危机的感觉特别强。」在zoom视频中,王德威告诉《人物》,许倬云向他提出,能不能定期联络,他们约定一周通一次电话。
在定期进行的通话里,他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,「有关中国两岸的华人世界的问题,他都非常非常关心,」王德威回忆,「第一次把我吓坏了,我记得最开始他讲两个多小时滔滔不绝的,许先生,我说您九十几岁了,您要不要休息一下?」
另一方面,王德威理解他,「那种时不我与的感觉,不只是年纪上的、健康上的,同时可能也是一种知识分子面对这个世界的局势的那种危机感啊。我觉得危机感是某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,是他们的血液的一部分,他们的DNA里的一部分,三四十年代(出生的这一代知识分子)。所以那种紧迫感,用一种很俗的话来讲就是感时忧国。」



离乱岁月的梦魇


1930年,许倬云出生在厦门鼓浪屿。4岁时,父亲由厦门海关监督转任湖北荆沙关监督,为中国面对战争做准备。3年后,抗日战争开始,他们全家随着战线迁徙,成长过程中如影随形的是战争和死亡的阴影。
80多年过去了,许倬云的太太孙曼丽告诉我,时至今日,他仍然会在深夜梦魇,「所以一个人年轻时候的记忆啊,真的是很深很深」,之后的人生经验,「往上头加,盖不住」。
「懂不懂『过阴兵』?」许倬云向我提问。
「你们没受过这种苦,你真的不知道,万县死了多少人,房子没有了,人睡在街边上,夏天,连着有几个月,每个月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全城大哭大闹……看见死的人脑袋没有了,腿没有了,血淋淋地在这排队走过去,像军队走过去一样,就在你头旁边走过去。」
后来许倬云曾在许多场合讲起过这个故事——七七事变后,川军战士上前线途经沙市,母亲带着女工为战士们烧开水喝,她看着这些不过十八九岁、脸上带几分稚气的小兵,不由自主地口宣佛号,「阿弥陀佛,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少还能够回来。」
「很快地我们就知道什么叫轰炸,很快地我们就知道什么叫流亡,很快地我懂得母亲所说的『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少还能回来』,这个鲜明的印象,使我领悟到生与死的界限,以及个人与国家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。当时年纪还幼小,不知道其中的意义,只晓得这些人成批成批地开拔出去,或许永远不回来了。这幕景象,从此切开了原本无忧无虑的童年。」他在《回顾心路历程》一文中记录了自己心境的改变。
抗战的经验是他此生最深刻的记忆,只要讲起这个话题,他总是会哭,有时哭得像个孩子。这哭里有痛心,也有害怕,当年的恐惧到现在一直还在。
「日本人炮声离沙市不太远了,我们就要搬到老河口去,满路都是人。爸爸拉着老妈的手,妈妈抱着我,在江边走。没有车辆,没有什么了。公家准备撤退的车在下面,要走下去。爸爸就跟娘娘说,真要(是)日本人杀过来,我拉着老八,你抱着老七(许倬云),我们四个人一起(跳)下去,长江水……」坐在餐桌前,老人的声音微微颤抖,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。
那时他还没有上学,但是在这样的离乱之中,他有了「中国不会亡」的信念,和对于中国文化的信心。「中国的老百姓是好的,真是好的,危难的时候互相真是帮忙,真是到了死亡架在头上的时候,真是互相帮忙。日本人飞机在扫射,我们在万县,一个悬崖底下,公园里面悬崖底下可以站几万人,大家以为日本飞机不能扫射悬崖,日本飞机就沿着悬崖,低飞。马上许多男人站到前面去,拿女人小孩推到后面,没有动员,他们自己做了。」
后来,他的生命中,经历了更多的离乱和逃亡。


1948年,他们全家分几批迁到台湾。他和二姐一家坐同一班船,如果搭早一班,就是永远沉没了的太平轮。「所以我跟你讲人生实苦啊,不能看见我自己苦啊,我看见离乱之世。《世说新语》,怎么样讲衣冠南渡。东晋是衣冠南渡,到了岔路口,逃难群众分两条路分开,路口互拜,一别不知道哪天再见,大家摸着树一起哭。中国历史上衣冠南渡多少次了。」
到了上世纪80年代,许倬云开始写作《西周史》,写到最后一章,西周行将走向衰亡,他几乎是流泪写成,「看见一个秩序有理想地建立起来,但是糟蹋掉了」。当他写到《诗经》里的《板》《荡》,十分伤感,「因为他们经历的离乱岁月,跟我自己在生命里亲眼所见的一样」。

许倬云童年




历史学家没有快乐的
和许倬云的谈话,有时候会陷入一种困境。他写的是「大历史」,谈的也是「大问题」。我们谈及中国文化的未来,他先从量子力学里的纠缠现象讲起,讲到雅利安人驯服了马匹,开始有了掳掠文化,再讲到周人的天命文化,讲到孔子的「忠」与「恕」,在几千年的尺度里,他比较东西方文明的差异,试图让我理解东西文明系统中的复杂脉络,在纷乱的线索中抓住核心。
他曾经解释过自己的谈话风格,是受劳幹(劳贞一)先生影响。「人家问我问题,我会一条一条细琐地回答,但我脑子里可没忘记题目。只是听的人可糊涂了,不晓得我会绕回去,等到最后我回答他的问题时,他说:『你怎么兜了那么大的圈子?』我说:『我不把细节讲清楚,怎么回到大题目啊?』所以人家问我题目,我回答的办法就是劳贞一先生的办法,但是提问的人一定要很有耐心听完,早晚我会转回原来的问题上去,不会转丢的。」
他喜欢用一个词来形容当下很多人的关注落点——零碎。在这样一个分工越来越细的时间,给大问题做注脚的人越来越少。这十几年来,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王波经常向许倬云请教问题,他们的话题既有「古代历史、考古学、社会学等,研讨从新石器时代一直到汉代以后,看看怎样演变出了中国的秩序」,也有时下流行的各种话题,「比如内卷、躺平、脱碳入硅等等」。
在持续经年的求教与讨论之后,王波说:「如果说我有什么治学习惯承袭自许先生,那可能就是历史思维。这里的历史不是历史学的历史,不是被降格了的对历史事实的编年记载,而是建立在通晓人类历史及其成就的基础上,超越基于常识的经验思维,将历史本身作为根本原则,把握历史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。」他说,许倬云对于知识人的期待是,「努力做能够『一锤定音』的人,起码要有这样的气魄」。
复旦大学教授葛兆光曾为许倬云所著《说中国》写解说,他「感受最深的,就是许倬云先生那种『截断众流』的大判断」。他的视角始终很宏大,最终落回他的表达,「我讲的人在群体之中层层套叠,有责任、有权利、有自由,这种社会不是孤立的,是自由的、平等的,是有责任、有权利的。」
但大视野投向的从来不是大人物。在他的目光里,小民百姓、日常生活份量深重。
1993年夏天,许倬云为即将在内地出版的《西周史》重写序言。他写下自己受到的质疑,「《西周史》问世以来,曾得到若干同行的批评。批评之一:『居然连周公的事迹也不提!』其实不仅周公未有专节,文王、武王、太公、召公……均未有专节。」
他回应道:「我治史的着重点为社会史和文化史,注意的是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。在英雄与时势之间,我偏向于观察时势的演变与推移——也许,因我生的时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,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无数痛苦,我对伟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和幻想。」
他深受法国年鉴学派的影响,「我们注意的是人的生活,我们不注意皇亲国戚,更不注意帝王将相。我们国家是注意它的制度,注意它的成分,不注意里边的政治人物。从一个人看他的时代,他的悲欢离合多少是他自己负责任,多少不是他的责任。绝大多数的悲剧不是他的责任,都是牺牲品。」
正是这样的认知,构成了他与一般史家不同的治学特点。在这部没有帝王将相的史书之中,他着重探究的是周人「天命」观念的形成,又另辟章节描写周人的生活。写到「饮食」时,在描述完当时的食物及烹调之法后,他写下,「虽说如此无等,农夫的生活到底只是陈年的谷粒(《诗经》『小雅·莆田』)及采来的苦荼(《诗经》『豳风·七月』)。」
虽然历史资料总是「详于社会上层,而略于下层」,他仍尽力复原3000年前最普通百姓的生活。在「居室」一节,他专门写到,「小小土室,柴扉零落,用桑树的树干作为门轴,上面是草束覆蔽的屋顶,破了底的瓦罐放在夯土墙中,当作窗户,用破麻布和破毛毯塞在门缝窗缝里挡寒气……下雨天,屋顶漏水,地面也因为是挖掘在地面以下,进水是免不了的……在西周,大致是最穷的人,住这种半地穴的居室了。」
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叶超是许倬云谈话的朋友之一,他感受到,「他对于这些问题实际上已经超出了一个历史学家去研究对象、一个考古学家去勘探文物的感觉,他是真真切切地去关心历史和历史背后或者历史中的这些人,这是他最关注的。」
抗战结束后,许倬云全家回到无锡,他进入辅仁中学就读。学校隔壁就是东林书院,没有围墙,只有一排矮松林阻隔。如果有同学不听话,就会被老师带去东林祠堂,对着先人罚站。明代的东林党人讲究实学,不谈心性,「家事、国事、天下事,事事关心」,这是许倬云自己体认的文化基因,「无锡人不在乎干任何高高低低的job,读书是本分,干活是干活。不是我是书生,我(就)是了不起,我做宰相啊什么。我不在乎。读书是本分,养活你自己是该做的。」
迁往台湾后,他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,受教于沈刚伯、李济之、劳幹、凌纯声等史学大家,1957年,他赴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,师从美国著名的汉学家顾立雅(Herrlee Creel),受到的是东西方最好的精英教育。
但王德威发现,「他特别有一种愿意从世俗跟民间的立场来看待历史问题的倾向,这个跟他个人的学术训练似乎是有所不同。因为他来自于一个大的家族,来自于一个书香门第,来自于一个有良好教养的环境。但他始终强调的是他所经受的这种乱离的经验,所亲眼看到的大量的这个死亡、战争、逃难、饥荒等等,刻骨铭心。所以一开始他一方面做的是上古史的研究,但他那个『心』是,怎么讲,非常牵动到当代经验的。」
这给了许倬云一种超越性的立场,「我对于人类的关心,和对一族人的关心应当是一样的,并不少。」
在《许倬云谈话录》中,他谈到自己经历的抗战8年,「除了最后一年多在重庆安顿以外,都是跑来跑去,因此,我幸运地看到了中国最深入内地的农村,看见最没有被外面触及的原始原貌,不但是山川胜景,还有人民的生活。作为旁观者,我常常被摆在一个土墩上、石磨上,搬个小板凳,看着人家工作,所以我对农作的每个细节都可以细细地看。」
后来他写第二本英文专著《汉代农业》,「亲切的印象全回来了」。当许知远访问他时,向他提问:「对中国的常民来讲,历史上这么多年代,生活在哪个年代是最幸福的?」他的回答是汉朝,「国家的基础放在农村里边独立的农家」。
他在上世纪80年代的博士生、学者陈宁后来总结,「在许先生心目中,共同体的『盛世』应该是百姓安居乐业,生活过得最舒畅的时代,文化最具活力的时候,而许多教科书将『武功』作为衡量盛世的标准。许先生反对这一标准,因为『武功背后有多少悲伤』,战争给百姓带来的是连年的苦难。」
「所有的历史学家没有快乐的,司马迁受了那么多的虐待,除了宫刑,一辈子坎坷,这个苦跟他看见汉朝起步的错误、汉朝当时的愚蠢(有关),他难过啊。」回望自己的治学生涯,许倬云这样告诉《人物》。
陈宁如今生活在弗吉尼亚,距离他做许倬云的学生已经30多年了。他带来几封他小心翼翼保存的与老师之间的通信,一点褶皱都没有的信纸上,许倬云写下自己翻译的Robert Frost的诗《少有人走的路》,「深林有歧途/败叶掩足印/举步入荒径/只为少人行」。
在信中,他告诉自己的学生:「此诗表达了与研究精神暗通的心态,求知必须有深入不毛、另辟蹊径的勇气,庶几踏入未经开阔的新天地,其实无论读书做人,都需有不怕寂寞,不随众人的心理准备。千山独行,即是一步踏入荒径也。以为然否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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